我想,没有哪一位小提琴家会否认,李传韵是迄今为止中国出现的最有天赋的小提琴天才和音乐天才。世界著名小提琴家里奇(RICCI)听了李传韵的演奏后说:“如果中国希望有一位伟大的小提琴家,那有了呀,这个李传韵就是。他们(中国人)需要做的是保护好他”。我们保护好这位音乐奇才了吗?
李传韵的音乐才能之大,以至于他超凡的演技也无法驾驭,他的身心和小提琴无法装载他巨大的才能和无边无际的思想,还有他那不停快速滋生的艺术想象力。今天我们看到“疯了”的李传韵是音乐界的梵高,是小提琴界的吉特里斯(Ivry Gitlis),不过,李传韵比梵高幸运,梵高是真疯,而李传韵没疯,他的神经和精神都很正常,内心巨大的世界导致他行为“疯狂”。李传韵是在用疯狂的感性承载和传播他那非同寻常的理性。他的现状,也许可以用西方医学界称为的双极情感障碍(bipolar extreme)简单概括,或者如一些人对其粗暴的描述:李传韵疯了,甚至还有人因为他的行为责怪他和攻击他。在我看来,李传韵根本不是病理上的问题,也不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问题,如果是,那也不是病灶。我认为是他所面对的现实世界对他来说疯了,他才这样。我们无需去改变李传韵,只需要帮助他改变他所面对的生活和世界。当他的内心世界能和外界同步对话时,我们所认为他的病,也就好了。
李传韵的“发疯”,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为什么演奏一首曲子始终要进行各种篡改和加花?有人认为他胡来,发神经病。我一直认为,他的这些“不正常”行为是一种艺术发泄,这种“不靠谱”的即兴演奏,在巴洛克音乐时期,之前和之后,都是很正常的,帕格尼尼那个时代更是如此。今天的演奏过于靠谱,音乐听起来反而不靠谱。听惯了循规蹈矩的死板演奏,我们来听李传韵这么演奏自然觉得怪,如果我们把李传韵演奏的古典曲目当爵士乐或美国乡村音乐听,还会觉得怪吗?
李传韵有太多的情感和思想要表达,小提琴太有限,他超凡的演技也无能为力。所以,他需要借助其它各种即兴手段分流心中的表达,包括在言语上的夸张和各种肢体上的发泄表达。李传韵是一团烈火,他现有的生活这张纸太薄,无法包住他这团火。李传韵是一座无法盖住的活火山,时刻在喷发。用服药去压住他的“病”症,等于试图用灰土去盖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李传韵音乐天赋是gift,那是上天给的,才能是talent,那是父母的基因给的,他这两种巨大的才能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在快速无节制地生长,而他的小提琴永远只有四根琴弦,左手再神奇,也只能是四个手指头飞舞,右手再无敌,也就是一把琴弓各种跳动,而他小小的心脏和被演出舞台限制了的生活却要承载他与日俱增,如火山喷发的情感世界、思想世界和艺术想象世界。演出的舞台是有限的,音乐的舞台和生活的舞台是无限的。人的生理承受力是有限的,乐器的性能也是有限的。用人这个有限的机体去承受一个无限的思想世界、无限的情感世界、无限的艺术世界,用一个小小的演出舞台去承载一个无限的音乐舞台和无限的生活舞台,能行吗?不行,那就会失衡!这种失衡的问题在不同音乐家(艺术家)身上都有,只是程度大小不一,表现方式不同。极少数的音乐家能获得一种生活与艺术的平衡,理性与感性的平衡。也许,这就是做艺术家必须要接受的代价,不平衡是艺术,平衡了也就平淡了,可能也就不再是艺术。
无论是艺术家,还是一个普通的常人,只要懂得平衡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人就正常,失衡就不正常。难怪,有这样的说法:艺术家都是半个疯子。
4月14日,经小提琴教育家杨宝智老师的引见,我先见到了李传韵的爸爸,李厚义老师,一位小提琴家和小提琴教育者,早年在乐团里做过演奏员,是中央音乐学院第一批附小的小提琴学生。中午,杨老师我们三人一起吃饭。李传韵的爸爸给我的直接印象是善良、单纯、真诚,属于那种骗子骗了他钱,他还会给骗子数钱的好人。他的这种善良、单纯和真诚,在李传韵身上被放大了数倍给遗传了,只不过李传韵又从妈妈身上遗传了一种精明的本能,不容易上当吧。这一切都是我以貌取人的猜测。午饭间,传韵爸爸给传韵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愿意见我,因为我一直很想见见他,我们在微信上经常交流,就是没见过。电话里,李传韵先是感觉不自在,后来答应了。我乘他没改变主义之前,和他爸爸立即上了地铁,到了传韵家里。我这次随性的造访,很幸运,传韵的妈妈也在,这样,我就见到了他们一家人。一家三口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实话,如果你对音乐的爱与真诚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时,音乐,它真的可以把你变成极其透明,你身上的一切都会被真实地裸露出来。李传韵一家就是被音乐变成透明体的人,当我从他们身上获得这种感受时,是感动,又是心酸。感动的是真,心酸的是他们这样在生活中,将会经历磨难,因为我本人就是这样的人,不同的是,他们是透明的音乐家,我是一个透明的爱乐听众。
这天下午,我和李传韵单独在一起聊了有三个小时左右,整个过程,我没有发现他的言谈和举止有任何不正常,他告诉我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捷克一个演出机构让他去与当地一个流行乐队合作演奏维瓦尔第小提琴协奏曲《四季》,最先说好他演奏哪一部分,他准备了,临出发时前往演出时又改为让他演奏其它部分,李传韵觉得这个合作者不靠谱,就婉言谢绝去,经纪人坚持让他去,他就装疯,结果吓得家人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和真正的疯子们住在了一起。在与几个真疯子交往了几个回合后,李传韵立即被吓正常了,很快出院回到了家。李传韵栩栩如生地给我描述了他在疯人院的历险记,逗得他妈妈和我狂笑不止,他自己也自得其乐,哈哈大笑。随后,我到了李传韵的房间,他给我播放了多年前他在台湾演奏的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我敢说这是我听过的数十个演奏版本中,最为感人的演绎,没有之一! 李传韵和我开始聊音乐了。当聊到音乐时,他立即换了一个人,他的思想、他的想象力,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都和他的音乐表现力一样强大,而艺术在他身上的体现,无处不在,即便是他的强迫症,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健康的艺术行为。当晚,李传韵爸爸请我吃饭,出门吃饭时,他看到我的鞋带没有系好,硬是俯下身子把我的鞋带系得规规矩矩的,他的家里整洁得如艺术设计作品一样,各种遥控板放的位置必须是固定的,很多东西之间的距离必须是他度量好的。所有这些行为,在常人看来,肯定是不正常,我却觉得不但是正常,而且是艺术行为和艺术态度,完全可以接受和理解。我曾经多次说过,无论我们做什么,只要你把所做的事情做到了极致,都是艺术。音乐中,不是无处不在追求精确与完美吗?如果不是,怎么能被称为艺术。李传韵只不过是把音乐中的艺术带进了生活中,他希望在生活中也能如在音乐中那样追求精确,当这种愿望受到阻碍时,他当然“发疯”了。
所以,对于李传韵在音乐中和在生活中的行为是否正常,不在于李传韵这个音乐艺术家自身,而在于他身外的人们如何去看他。你把他看成一个音乐中的艺术家,他就是正常的,你把他看成一个音乐中的凡人,他就不正常;你把他看成生活中的艺术家,他就正常,你把他看成生活中的常人,他就不正常。
我回家又看了李传韵2013年与香港少年交响乐团合作,演奏的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是有很多即兴的“篡改”演奏,但是音乐的全貌完好无损,他的感情依旧炙热和真诚。无论他的演奏如何疯,音乐永远是真诚和真实的。
李传韵怪不怪,正常不正常,是在于我们如何看他,如何与他交流,当你能进入他的世界,与他用相同的语言对话,他比谁都正常;当你把他作为一个不正常的人对话,他自然也就把你作为另一种不正常的人交流。
李传韵,因为他近年的变化,被各种猜忌,甚至攻击,而他永远是那么的善良,即便是对他不尊重的人,他都那么友善和真诚。有一次,他让我联系微信上一个攻击他的人,他希望和他关联,互相交流,称为朋友。他,就是这么单纯和真诚!我相信,在中国的音乐界,没有谁听过李传韵诋毁过任何音乐家,好的,他说好,不好的,他会安慰别人,为别人解释。见到不好的人和事,他无法忍耐时,就会是以自残的行为发泄。李传韵很小就有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不是自卑,而是他理想中的完美与他做到的,在他看来距离太远,他觉得自己永远企及不到。他这种在完美中寻求完美的心态是最高的艺术追求境界。
李传韵的疯狂演奏,我不一定全部认同,但是,李传韵的才华与艺术家人格,是罕见的,我很欣赏。如他这样的人,即便是疯了,他也是一个疯了的天使,无论在音乐中,还是在生活里,都是如此。
我们还是带着一种尊重和理解去听李传韵现在的疯狂演奏吧,总比听虚情假意或完美乏味的演奏好。李传韵的魅力不在于他的“疯狂”,而在于他的真实。在人类这个社会里,很多时候是社会疯了,结果人成了一个疯狂社会的替罪羊,说是人疯了。我们应该学者进入李传韵的世界里欣赏他的音乐,而不是把他拖进我们常人的俗界里让他演奏我们想听的音乐。(苏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