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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乐谱就不能欣赏古典音乐?非得进入科班才叫学音乐?这些古典音乐“菜鸟”都遇到过的困惑和迷思,在台湾古典音乐乐评人焦元溥看来,简直是毫无道理的谬论,却偏偏成了在当代人和古典音乐之间挡驾的门槛。
本月,他来到京沪两地分享古典音乐入门新作《乐之本事——古典乐聆赏入门》。正如他强调的入门书该做到的“深入浅出”,这本书既没有出现五线谱也没有专业术语。近日焦元溥就他关于古典音乐的观点和中西方文化在古典音乐交融的可能接受了北青艺评专访。
古典音乐并不复杂而是丰富
北青艺评:在当下,古典音乐除了愉悦精神之外,似乎更像一门知识或学问,浩繁的作品首先就把人吓退了。你是否同意这样的观点:古典音乐在这个时代显得过于复杂,现代人都过得太快、太忙,似乎已经不习惯用这么复杂的方式表达感情。
焦元溥:我并不觉得古典音乐复杂,我只觉得它丰富。当然你可以说,现代人情感的表达越来越单向,比如在台湾形容什么食物口感好都用“弹牙”这个词,面条、肉丸都“弹牙”,语汇非常贫乏,难道没有别的词了吗?
其实现代人的那些情感都还在,同样是悲伤,我不相信你见到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来、在街上见到被撞死的猫狗、工作上遇到重大挫败、经历家人过世的悲伤是一样的,我不相信你的心里只是一个悲伤的开关。好的音乐作品,能召唤出心里的各种情感,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在200年前就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这种情感。我不认得舒伯特,他1828年就过世了,但是我觉得这个人了解我的一辈子。读书也一样,有时候就会觉得这个作家真知道我的心。
北青艺评:古典音乐令人“畏惧”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的精英化、小众化,外国知名乐团的演出票价很高,而有些音乐推广普及者的姿态似乎又不够平易近人。
焦元溥:把复杂的事情讲简单是最难的。首先自己要非常懂。通常,一个人把一件事讲得不清楚、很难懂,原因往往是他自己不太懂。
现在市场上的局面是商业炒作的结果,一张票卖到几千块钱人民币,收益很高,卖给所谓的高端客户,这些高端客户平时并不是固定的古典音乐听众,他们可能只是说“你看,今天这场音乐会,2000块钱起价,我可以坐第一排”。但这跟音乐本身无关,你讨厌这样的商业操作,还是讨厌艺术本身?有的人小时候不喜欢数学,长大后发现,我讨厌的不是数学,而是我的数学老师。
十几年前中国出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社宣传说,这是再难读也应该买回家的作品。结果每个人都捧一套拿回去,可是再也没有打开。这是什么?羞辱行销法?古典音乐不必这样。
古典音乐可以精英和小众,而可以被精英小众的那部分,恰恰考验的并不是金钱的参与能力,而是智慧。比如用很艰深的技法写的一个非常艰难的曲子,那考验的是很强的音乐分析能力,看人怎么和曲子斗。但是这一小部分诉诸的并不是金钱,而是头脑和心理的考验。
看谱跟听音乐是两回事学过乐理也不见得懂音乐
北青艺评:这本书用很多问题当标题,比如:“每个人都可以听古典音乐?”“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你还用了很多种音乐以外的文化和艺术,来解释你的观点和你要分享的音乐,为什么这么做?
焦元溥:我这本书从10到20个问题开始,都是我在演讲、办讲座的时候,被问到频率最高的问题。为什么有人会觉得“我不会看谱,怎么听音乐”?这是很没逻辑的事,你学过做菜吗?没学过做菜怎么还去餐厅吃饭呢?
古典音乐不是少数人才拥有的金钥匙,我都读到音乐学博士了,我告诉你,它不是。我是自学而成的爱乐者,后来念了音乐学位,我可以有学术的观点,也有一般爱乐者的观点,我也会些乐器演奏,也访问过很多音乐家,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挣扎,我也经历过一些演奏技术上的困难,我自己也办过音乐会,也和音乐家合作过演讲和演出,经历过这么多的互动,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把经验都融入到这本书里,我告诉你,看谱跟听音乐是两回事。再说,学过乐理也不见得懂音乐。
你要了解一个人,可以在手术台上解剖他,也可以跟他促膝谈心。我觉得后者是好一点的方法。我对着乐谱告诉你,C大调转a小调转e小调进入F大调再转G大调,最后回到C大调,我把调性讲完了,但是跟音乐有关系吗?感情是什么?作曲家要跟你说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选用文学、美术等等例子来讲音乐,对我来说,其实是写作策略。如果只用音乐上的事情来说明音乐,对于未入门者来说等于无用。就像翻译一样,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单词,要用简单的英文词来解释,或者用中文词来解释,不会用更难的英文词翻译。不能用德文来翻译英文,给一个只会中文的人看。既然一个人可以看这本书,就说明有阅读能力,那么就可以用文学的例子来打比方。当然我也写得很小心,不让读者觉得我在掉书袋。
当然可以在西方音乐作品里表现自己文化的声音
北青艺评:在古典音乐发源、兴盛的西方国家,似乎眼下的发展有衰弱的迹象。而我们东方人作为后来者应该怎么办?我们还要听吗?
焦元溥:我第一次在波士顿听音乐会,一进音乐厅被吓到了,90%的观众是白头发的和没头发的。我心想,等到20年后美国不就没有听众了吗?我现在毕业10年了,人家还一样有听众。我跟那些音乐厅里的老人聊天,发现他们对古典音乐的认识并不深。国外流行退休之后参加古典音乐社团,就跟参加合唱团、单车社、登山社一样。我本来也以为他们听了一辈子,聊天之后才知道,他们就听了两三年,不过老人们退休之后经济都比较富裕,可以买贵的票。
台湾的乐团做了20年的调查问卷,音乐厅观众的主力一直是15-30岁的年轻人。20年前15岁的人现在35岁了,他们去哪里了?流失了,进入了家庭,进入了职场,没时间来听,音乐会7点半开始,很多人7点钟才下班,把这个兴趣丢掉了。我们现在要把当年对古典音乐有兴趣的人找回来。
书法原来在台湾很兴盛,现在往下走了,如果有一天欧洲开始热门地学中文、学书法,那么我们是否会嘲笑他们?会跟他们说“我们现在这边都没人学了,你们也不要学”吗?还是我们会很珍惜,这么伟大的艺术,外国人也能欣赏了。也许有人把音乐当做流行品,有功利的作用,能够给孩子上学加分,不加分就不学了。如果把古典乐当做全人类伟大的文明遗产,如果中国人承担起接过火把传承下去的责任,这不是很好吗?况且欧洲的情况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衰微。
那天我在地铁里看到一个广告,林丹希望羽毛球能成为世界主流运动。中国实力再强,应该也不希望这运动就是中国、韩国、印尼几个国家关起门来玩儿,当然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参与进来公平竞争。如果哪一天中国羽毛球衰微了,难道我们会劝外国人去踢足球,不要打羽毛球吗?这样想很不健康吧。
北青艺评:你怎么看在古典音乐上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可能?
焦元溥:有一次我和一位匈牙利的音乐家见面,他这些年来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聊完之后他很感慨,觉得我一个台湾人可以跟他聊匈牙利作曲家,可是他一个匈牙利人,对于东方作品的了解还是比不过我。他觉得,我们可以了解西方那么深,同时我们背后有那么深厚的文化,而且是西方还没有了解的,那么结论是,未来一定是我们的。
我们的确有文化深度,前提是我们对别人的文化、自己的文化都有同样谦虚的心,花了足够的精力时间,当然可以把自己文化的声音,表现在西方音乐家的作品里,比如西方音乐家很少表现空灵,我们就可以表达。但这不是破坏他们的作品,而是增加了他们作品的丰富度和面向,这不是更好吗?我也希望外国人读苏东坡的诗词,看《红楼梦》,听听他们是怎么看的,也许能看出更多东西。
焦元溥,1978年生于台北,台大政治学系国际关系学士、美国佛莱契尔学院法律与外交硕士,伦敦国王学院音乐学博士。
自15岁起发表乐评、论述与散文。担任台湾爱乐乐团“焦点讲座”策划,“20×10肖邦音乐节”和“Debussy Touch钢琴音乐节”艺术总监,台湾古典音乐广播节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