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学院轶事”,在2006-2012年间陆续写了不少。原为《叶小纲杂文集》而作,文笔犀利,决非妃红俪白之骈文。后因音乐写作苍山般逼仄,文集只能暂时搁下了,偶在报刊发表些琐言碎语。未料微信平台发一篇后似有蛊惑之趋,“读续” 呼之愈甚。写杂文乃高危行业,看鲁迅如何诡谲明丽,笔如雷电,终于放出“一个也不宽恕”的檄言狠话的。妄议世间百态,要被围剿滴。不如学林语堂,文风秀婉嫣净,烟云逍遥,深宵沉醉,心持半谒。离癫怒,避祸端,今日对林之评价,不也愈渐高大上了么?好写杂文之厮,大约皆蒸不熟煮不烂之滚刀肉,刀枪不入的瞢人气功师,拿绣花针乱扎的假冒东方不败。发几篇,到没人爱看或人人喊打时,作罢亦不迟。
大学不管在何处,皆可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昔往之明丽璀璨,难抵时间风湮。印象最深是上海音乐学院女高音歌唱家刘若娥,她当唱的黄金期约在文革前,第一次听她演唱我才十岁,惊见清扬婉兮,皎如皓月,所唱《比太阳还光亮》,字字莹晶。当年刘若娥是留校小字辈,上音声乐系有大名鼎鼎蔡绍序、高芝兰、周小燕、温可铮、葛朝祉,谢绍曾、王品素等名家。我在上音大礼堂见周小燕唱过一次,歌已无印象,只记得她在台上犹如潇木落楚天,一袭高贵衣衫,女王般的矜笑与眼神。
在京畿成功便闻名天下,在上海出名不见得神州皆知。刘若娥在六十年代后没有名满全国,一因为是晚辈,她是上音名师的教学成果;二为地域之限。上音有位女中音胡逸文,与上海乐团的女中音靳小才一起,与北京中央乐团女中音罗天婵成鼎足之势。靳小才声韵灵动,她的《女社员之歌》唱至家喻户晓;胡逸文气息阔广,一曲《高高井冈山》唱出风云浩荡,电台久播不衰。上海这两位出色的女中音,受限于时代与地域,没有真正走向全国。
今日没多少人记得当年中国优秀声乐家高超的演唱艺术。中央乐团刘淑芳的《宝贝》曾红遍全国,她磁石般魅力的声线,唱《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感人至深;孙家馨的格里爱尔《声乐协奏曲》和《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仍记忆犹新。刘若娥先生后来教学成果显著,但她美丽的声音留下并不多,原因之一是曲目,在她远哉遥缈之年代,能唱的作品不多;二是上海之局限。她的录音在上海电台仓库里是否依然存在?衡山路的中国唱片厂早无踪影。刘先生也许不曾想到,当年只有十来岁的我如何一遍又一遍听她的78转唱片,她美丽的声音引起一个孩子多么遐远的梦想。
我不知哪位作曲家写了六十年代的音乐舞蹈史诗《椰林怒火》。其中《南方来信》一阙, 在上海歌剧院演时由毕业于上音的当家大青衣林明珍演唱。音乐调性布局、高潮安排、语言与音乐结合极佳。歌词来源于该年代那本同名书,为书信体,谱曲方式聪睿。今日我敢为鲁迅《两地书》谱曲,完全是幼时听的这部作品给予之胆量。
七十年代全国最著名的上海歌唱家并非出自上海音乐学院,而是曾在同济大学读书的朱逢博,她的唱法在上音有些争议。我的一位毕业于上音声乐系的亲戚曾表示:朱逢博“最多能唱到四十岁”。这观点很大程度基于当时上音一些专家的“方法”观念。朱逢博的歌唱艺术非学院派,却得到了全国最广泛的欢迎。幼时我在华山路小剧场,亲眼见朱逢博皓齿娇唱《洪湖赤卫队》中《小曲好唱口难开》,她一袭青衫,手击瓷盘,笑容可掬,边唱边演,乐感极佳。她的声乐艺术很独特,真假嗓结合,气息通透,魅力无垠,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很难被超越。如果说“学院派”占据了中国声乐舞台的优势,但最大的成功者有时却并非“学院派”。唱过山西梆子的郭兰英、演湖南花鼓戏的李谷一、学建筑而半路出家的朱逢博,无不如此。她们的成功,源自对艺术的执着探索与忠诚,而非什么方法。换言之,“方法”只是为艺术服务的。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去芝加哥交响院团,抬头瞥见乐团大楼一端俨然镌刻一行字,不禁悚然,触目惊心:
All passes but art endures
意为:万物皆逝,唯艺术永存!
不想成为历史看客,一定是努力、机遇加抉择。我一直认为自己来北京上中央音乐学院是人生的最大转机。到北京来当然得忍受必须忍受的,破帽遮颜,寒风砭骨,装傻犯愣,匍匐彷徨;琴瑟君不闻,棘篱心已森,举首春风浩荡,步履秋雨萧瑟;打你丫左脸赶紧把右颊凑上去,笑傲江湖却抑不下满心寒荒。天底下其实没有什么时不我与,只要毅力在,never too late。
是,一切皆浮云,唯艺术永存。
作者:叶小纲
来源:叶小纲(微信公众号)